《文艺报》《北京青年报》分别于2017年11月8日、11月10日刊发两篇书评《血色与泥沼中绽放的百合》《哥萨克骑兵的血色浪漫》,向读者推荐我社新书《骑兵军 敖德萨故事》。《骑兵军 敖德萨故事》是我社“悦经典”系列第21种,系俄国“沉默派大师”伊萨克·巴别尔的代表作,由我国著名俄语翻译家戴骢老师翻译,我社2017年11月出版。
《骑兵军》是1920年巴别尔以战地记者的身份跟随苏维埃红军进攻波兰,并根据征战经历创作的一系列短篇小说,有战场速写,有军旅故事,是关于人类社会文明与暴力、征服与抵抗、杀戮与死亡的鲜活记录,堪称是又一部尚未被国内读者认识的俄罗斯文学经典。
血色与泥沼中绽放的百合
焦 凌
海明威曾这样评价巴别尔的作品:“自从巴别尔的第一篇小说译成法语起,我便知道了巴别尔,读过他的《骑兵军》,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
十月革命爆发后,巴别尔投入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浪潮中,他在罗马尼亚作战,在契卡担任外事翻译,在塔斯社当过记 者,生活可谓丰富多彩。1920年,巴别尔化名柳托夫(哥萨克和犹太人水火不容,化名有隐蔽身份的目的),随第一骑兵军参加了苏波战争。此后的几年,他根据在此期间的见闻和感想陆续写出了一系列短篇小说,这就是给他带来世界性声誉的《骑兵军》。关于“骑兵军系列”,巴别尔本来打算写50余篇,但由于布琼尼(第一骑兵军军长)对其作品的指责而搁笔,完成的有36 篇。
在小说中,巴别尔成功地塑造了个性鲜明、有血有肉的哥 萨克骑兵军人的群像,他们聪明又狡诈、野蛮且粗暴,满口脏话,杀人如麻。而随行的作者“我”敏感而软弱,是一个有教养的知识分子。“我”和骑兵之间的冲突成为《骑兵军》的基本主题,主人公们的理想与残酷现实之间的矛盾让每一篇作品都或多或少带有悲剧性。田园牧歌般的极度浪漫与黑暗地狱般的现实反差使得作品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独特美感,强烈冲击着读者的心灵,也使得作品获得了空前成功。有人评价说,作为描述战争形态的短篇小说之最,《骑兵军》与描述战争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均为不可撼动的经典。
“敖德萨主题”是贯穿巴别尔整个创作的另一个母题,巴别尔现存于世的文字有一半以上均可称之为“敖德萨故事”。
敖德萨是巴别尔的故乡,被誉为“俄罗斯的马赛”,城市的商业贸易、海运极为发达。敖德萨还有个别称——俄罗斯的耶路撒冷,因为那里聚居着大量犹太人。敖德萨城市并不大,但它的每一条街道都通往大海,美丽的建筑比比皆是。在如此美丽的舞台上,巴别尔作为导演和编剧,精心编排了一幕幕悲欢离合的人间烟火剧。可纳入“敖德萨主题”的短篇小说包括《我的鸽子窝的故事》《国王》《父亲》《醒悟》等,这些文字的结构既独立成篇又相互勾连,让人想到舍伍德·安德森最具盛名的作 品《小城畸人》和奈保尔的《米格尔街》,它们都是以某个小城为背景,讲述发生在城中的若干故事,这些故事看似相互独立,实则彼此勾连,形成一个有趣的文字迷宫,阅读这些故事,在体验小说人物命运的同时也有一种考验阅读智力的烧脑快感。
巴别尔将视角放得很低,他津津有味地描绘着城市里发生的种种趣闻轶事、市井俚俗,与主题紧密结合的还有他自己的成长经历,他的童年记忆与这座城市密不可分,让读者感觉到他就是敖德萨社会中的一分子,带着作者视角的我们,会感觉那里发生的一切也似乎就发生在我们周围。
名作《我的鸽子窝的故事》中,巴别尔讲述了自己童年为了得到一个鸽子窝所经历的故事。巴别尔9岁那年,父亲告诉他,如果他能考入当地的中学预备班,就送他三对鸽子。可是当地的学校把对犹太孩子的录取率定得很低,一个40个名额的预备班,犹太孩子的名额仅有两个。虽然巴别尔考试通过了,但另一个富商向学校行贿500卢布,让他的儿子顶替了巴别尔的名额。巴别尔只好孤注一掷,准备直接考一年级。在一年之内,他拼命背熟了三本书,终于通过了考试。可是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的第一反应是面如纸色,她惟恐造化弄人,巴别尔写道:“她痛苦而怜惜地看着我,像看一个残疾人,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我们家有多么不顺。”这一幕生动地表现出犹太人在那个时代的欧洲所遭受的侮辱、迫害与歧视。
小巴别尔被录取的喜讯传来,整个犹太家族欣喜若狂,父亲为这件喜事专门举办了庆祝舞会,并给了他50个戈比买鸽子,鸽子窝也已经由堂祖父用木箱钉好。可是意想不到的祸事却发生了。那正是1905年,沙皇尼古拉二世突然下令屠犹。“一到夜里街上枪声四起,所以母亲不放我去猎人广场。”小巴别尔偷偷溜了出去,买来了两对鸽子,在回去的路上,他的鸽子被人摔死,而巴别尔被打了一顿。“我倒在地上,被砸成肉泥的鸽子的内脏从我太阳穴上往下淌去……鸽子细软的肠子在我额上滑动,于是我合上另一只没被糊住的眼睛,免得看到展现在我面前的世界,这个世界又小又可怕。”在这片土地上,灾难不期而遇,给巴别尔钉鸽子窝的堂祖父被打死了。巴别尔写到,“绍伊尔卧在锯木屑中,胸脯被打烂了……他两腿岔开,很脏,肤色发紫,而且已经僵硬”。
20 世纪初俄罗斯社会的风云激荡与犹太人的不幸命运始终是巴别尔笔下敖德萨故事的一抹沉重底色。
巴别尔的语言极为精练独特,且生动传神,他很像一位高明的电影导演,聪明地运用颜色、光线、明暗对比来刻画景物,从而烘托主题。在《泅渡兹勃鲁契河》中,巴别尔熟练的运用色彩描写了奇特壮美的自然景观:“我们四周的田野里,盛开着紫红色的罂粟花,下午的熏风拂弄着日见黄熟的黑麦,荞麦则宛若处子,伫立天陲,像是远方修道院的粉墙。静静的沃伦逶迤西行,离开我们,朝白桦林珍珠般亮闪闪的雾霭而去……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活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云缝中闪耀着柔和的夕晖,落霞好似一面面军旗,在我们头顶猎猎飘拂。”《潘· 阿波廖克 》一篇中对月光是这么描写的:“月光下,通至教堂的路像是一条乳白色的闪亮的水流在流淌。大地覆盖着朦胧的光。亮闪闪的果实好似项链挂在灌木树上。”诸如此类的段落比比皆是。
巴别尔叙述的角度也是快速切换的,就仿佛是电影中的蒙太奇。帕乌斯托夫斯基在读到第一个短篇《国王》后,就宣布“一位俄语的魔术师诞生了”。且看文中的第一段:“婚礼仪式结束,拉比坐到安乐椅上小憩一会儿后,走到屋外,但见婚宴的餐桌已尽院场的长度一字儿排开。餐桌多得尾部穿过院门,摆到了医院街上。铺有天鹅绒台布的餐桌,活像在院场内扭曲游动的蛇。蛇腹上打着五颜六色的补丁。这些个补丁—— 橙色或红色的天鹅绒补丁——在用浑厚的嗓音唱着歌。住房变成了厨房。从熏黑了的门洞里,冒出油滋滋的火焰,那是醉貌咕咚、脑满肠肥的火焰。”这种将一个个场景的碎片并置,构成如电影蒙太奇式的效果,与当今网络时代阅读文本的碎片化不谋而合。
巴别尔的虚构作品中呈现出非虚构的现实感,那种对杀戮和暴行的直面描述奇特地与田园牧歌般浪漫的文字融合为一 体,杀戮中蕴含诗意,血色中带有浪漫,宛若一朵血色泥沼中盛开的百合花。
哥萨克骑兵的血色浪漫
徐 展
我的母校历史悠久,存世百年,有一墙波光粼粼的常春藤,掩住红墙之中的时间。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马刀舞——那是在校友们年轻时代的照片上,身着军装的稚嫩脸庞,手持长刀集体起舞,他们胸怀大志,磨砺自己,然后毅然决然地奔向战火硝烟……在很久的以后,那张校庆时充满空椅子的合影,给予了答案。但,青春不悔。
他们手中所持的马刀竖起朝天,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一直以为那是薄而锋利的军刀,或许与唐刀类似,能够在白刃战中劈砍开一切阻挡在眼前的障碍。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是不开刃的马刀,钝面且沉重,却有着锋锐所无法企及的杀伤力,而那支舞也与这种刀息息相关——那是哥萨克马刀舞,是哥萨克骑兵的血色浪漫。
哥萨克骑兵刀是世界十大名刀之一,被称为“鹰之利爪”,真正的用法既不是劈,也不是砍,而是一臂远远探出,将刀横放着,骑手只需控制马的方向,利用马的速度,将刀撞在敌人身上,再利用刀滑动,就能将敌人身体割开。
使用这样的刀的队伍,正是伊萨克·巴别尔笔下的骑兵军。历史由他们的军刀割开新的一页,却不问刀从何来,刀往何去,刀上沾着什么血,只要是一把顺势而挥的鹰刀即可——甚至不需要开刃。但是,若不是这把鹰刀,就劈不开新天新地。
没有人能从雄鹰的利爪下逃开。骑兵军虽然粗野无知,手段残忍,但是凶狠里裹着隐隐约约的柔情,忠诚于遥不可见的革命大义,对待认定的叛徒绝不心慈手软,寒光闪闪的钢刀就是他们的誓言。他们作为战力非凡的部队,在生死存亡的时刻从不装聋作哑,他们撕裂旧社会中数百年种种不变的一切,愿意“为酸黄瓜和世界革命献出生命”。当钢铁流血之时,不是胜利就是死亡。他们爱刀,爱马,爱战友,私德上又处处存在瑕疵,凶暴愚顽的作风一如千年之前的哥萨克骑兵。可以说,这些都是他们的传统。
如果说吉普赛人是大篷车上的民族,那么哥萨克就是战马上的族群。“哥萨克”在突厥语中的意思为“自由的人”。这支被历史的铁锤在未来世界的铁砧上捶打的光荣的方队,世世代代游牧在东欧的大草原上,从波罗的海到黑海都有他们的身影。在俄罗斯历史上,哥萨克人组成的轻骑兵,是俄国向西伯利亚扩张过程中的主要依仗,沙俄通过武力征服和建立哥萨克武装村镇殖民的方式迅速从遥远的欧洲发展到了太平洋岸边。游牧般的半自治团体生活让这些骑手野性十足,他们以自由散漫、勇武彪悍、衣着鲜亮著称,凭着一匹战马、一柄军刀在横跨欧亚大陆的广阔疆场上,驰骋数百年,纵横千万里,在俄罗斯社会发展史和世界战争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除了骁勇善战的形象举世闻名外,他们的坏名声也让人们印象深刻。拿破仑曾说过:“如果我的部队里有哥萨克骑兵,我会用他们席卷整个世界。他们是出色的轻骑兵,但他们不守纪律,也不愿下马作战,从而限制了他们在战场上的发挥。他们对老百姓冷酷无情,以致整个欧洲,无论敌友都对他们恨之入骨。”哥萨克骑兵在被征服地区作恶多端、烧杀抢掠,驱逐犹太人,将身强力壮的抓去充壮丁。希特勒的私人代表埃里希-科赫曾经在战犯法庭上说:“每个哥萨克人都有两副面孔:善良和残暴。他们能够在一瞬间就可以完成这种转变。他们能够毫不留情地洗劫一个村庄,如果一个村子有人向他们开枪,他们就会残酷地把整个村庄的人处决,农田及其庄稼会被完全烧掉。”战力惊人,私德败坏,这都是哥萨克骑兵的本性。
苏维埃时代,哥萨克人昔日的荣光已不再,哥萨克骑兵却依然带着鞑靼可汗镇定自若的凛然之气,为他们认定的缘由而浴血奋战。十月革命之后,哥萨克人部分参加了布尔什维克政府的苏联红军,苏波战争期间,他们为苏俄立下赫赫战功,同时,也遭受了巨大的伤亡。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哥萨克骑兵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斯大林格勒攻防战中建立重大战功。解放全世界受奴役的人们,是当时哥萨克骑兵军的梦想。他们坚毅而固执,用革命与激情、血腥与柔情,毁灭一切,然后创造一切。他们永远战斗在第一线,高扬着军旗,唱着军歌冲锋,战场是他们永恒的归宿。如果一场厮杀之后,他们仍然活着,不是坐在高高的马鞍上打盹,就是散坐在丁香花下喝酒、唱歌。音乐对骑兵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奥斯特洛夫斯基笔下的保尔·柯察金就是因为会拉手风琴才如愿以偿地加入了布琼尼的骑兵部队。歌声和泪水洒遍他们漫长的征途,陪伴着他们的,除了身边的战友或者怀里战友的遗物,就是胯下的军马和腰际的弯刀。曾有美国飞行员在空中看完哥萨克骑兵的战斗场景后描述道:“骑兵每行八人八骑,有的头戴圆筒卷毛高帽,有的身披黑色大氅,他们背上斜挎步枪,腰间悬挂马刀,在尘土中浩浩荡荡前进,数万匹马纵横驰骋,数万把刀交错挥舞,这场景极其令人震撼,成为骑兵战史上最壮烈的一幕。”
伊萨克·巴别尔是犹太人也是随军记者,按照高尔基的指示“到人间去”,随第一骑兵军战斗了七年。他有良知,有信仰,哥萨克骑兵的那些恶行与暴虐让身在其中的他内心痛苦,同样那些勇气与忠诚又让与军同行的他深受震撼。布琼尼对他的《骑兵军》不满,指责他把骑兵军写成了马赫诺匪帮——但是,这才是哥萨克骑兵的本色。“犹太人是一种能把不少非常简单的东西牢记于心的民族”,正因为他的笔下从不掩饰那战争中乌糟恶臭的黑,掺杂在其中的纯洁之心与鲜红之血才分外珍贵,让人感动。伊萨克·巴别尔在敖德萨学会了看清“身边一切事物的真实面貌——平静和难以言表的美”,于是他选择以写作为真相做记录,也从中吐露出哥萨克骑兵军的真正心声:虽然他们喜好夸耀自身的残忍,用豪言壮语的简单化办法处理一切世界问题,但是在他们看来,未来已如烈焰般燃烧在俄罗斯的土地上,是他们的私产,不容任何人置喙,战争只是谋取幸福的疾风暴雨式的准备,而幸福本身才是他们禀性的需要。
历史的乌云遮不住真相。这群持马刀起舞的哥萨克人,其实和千千万万受苦的俄罗斯无产者一样,他们也是人,有阴影也有高尚,他们也向往幸福,也渴望爱情,他们选择战斗,以革命的名义,是因为这是他们实现理想、取得未来的唯一途径。
《第一骑兵军》的歌谣或许早已被大多数人遗忘,但那群哥萨克骑兵的面容,在伊萨克·巴别尔的书中依然鲜活地存在着。就像那歌里所唱的,“只等那火红的云和烟,布满了地平线,我们就回到顿河去,快马奔向前;草原上鹰群无动静,暂且未惊醒,在远方萨尔斯克军区里,骑兵数不清;看星星垂在天幕下,灿烂闪光芒,照耀着梅德维吉察,照耀塔洛瓦;战斗的岁月最荣光,怎能不歌唱,在萨拉托夫和察里津,我们打过仗……嘿!铁青马,飞向顿河,飞向顿河,你快快地跑!”
持马刀起舞的骑兵军啊,跨战马奔向前!